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短篇小说:M卖书记完美电竞发表于: 2024-05-06 17:15:00

  完美电竞青海省苍山县第一中学历史教师M,已经出版两部长篇了,第一部《兰花香》,第二部《枣花香》——当然都是自费。

  另外,第三部《槐花香》的稿子也已经修改完毕,第四部《荆花香》也已经完成了初稿。

  在内心深处,M称自己的这几部作品为当代中国的“四大名著”,觉得很是了不起,经常为此自鸣得意;再加上难免有些人会当面吹捧他,使他更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,因而,多年以前,M就自诩为“著名作家”了。

  然而,尽管成“著名作家”了,书仍极难卖出去,出版社不负责推销一本,只管收钱,书印出来后,通过物流发给作者就拉倒。这些书堆在楼上的屋里已达数年之久,几年来,M使出浑身解数,也只卖出了少部分,因而,每当到了寒暑假,卖书就成了他的主要任务。要知道,当年为出这两套书,不但花光了他所有积蓄,而且欠下了一债,不卖一些,弄回一些本钱来,实在令他太揪心了:年关的时候,不偿还一些因出书而借的欠款,这个年是过不去的。

  也正是这个原因,他的《槐花香》尽管已经杀青,却一直未能付梓,他实在筹措不到出这本书的钱了,因而,这部书稿便一直静静地躺在他的电脑里;至于《荆花香》,出版的希望更加渺茫,但他仍在积极修改稿子,一直乐此不疲。

  “快成杨白劳了!”每当这时,M总会自我解嘲般地笑一笑,笑中有痛苦,有辛酸,但也有一股涩涩的甜味儿。“尽管卖书所得无几,但这毕竟是在卖书啊,况且是在卖自己写的书,当年曹雪芹还举家食粥呢,越是大文人,生活中的磨难才会越多呢。”M想,尽管物质生活极端贫困,但M的精神生活丰富得很呢。

  同时,M觉得,自己的气质越来越良好!气质这东西,可不是学来的,更模仿不来。自己“著名作家”的气质,是在长期的伏案写作——当然也包括四处卖书——的过程中,逐渐涵养起来的。M深信不疑,经过二三十年的文学生涯,作家气质在他身上已经扎了根,进入到了骨髓里面,融入了血液之中,刻在他的生命基因之中了。因此,他变得越发洋洋得意,尽管有不少人,尤其写作圈的同行对他自费出书和到处售书的事多有微词,但他也不以为意,因为心中强大的信念在支撑着他。他相信,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,他是会得到广大读者认可的,那些褒贬他的人,只不过是羡慕嫉妒恨而已。

  话虽这么说,书卖不了,换不成钱,终究是件非常痛苦的事,尤其这几年,随着父母一年年衰迈,他的负担越来越重,日子如同王二小过年,真的是一年不如一年。因而,M对于卖书回本的希望,变得越发迫切了起来。

  从腊月二十三放寒假,一连几天,M顶风冒寒,四处奔走,也没能卖出几本书,无奈之下,他不由又想起在河西台乡任党委书记的老同学,当年的同桌邹振明,决定还是求他试一试,于是便给他打了个电话。当年,在第一本书《兰花香》出版后不久,因为书不好卖,M就曾经给他打过电话,问能否帮着卖一些。那时候,振明大包大揽地答应过,说有空了会开车上门来拉书,帮M卖几百本。不过,邹振明的承诺一直未能兑现,可能是忙,也可能是忘了,M很知趣地没有再纠缠。

  那时,邹振明还只是乡里的人大主席,口气就那么大,现在成一把手了,帮着卖些书,肯定就更不在话下了。其实,M根本不奢望给卖几百本,就是能卖上几十本,十几本,也令他感激涕零了。

  电话倒是打通了,而且振明也接了,客套了几句之后,听说求他给卖书,邹书记口气却立即变得极其为难起来:“哎呀,卖书啊?如果是前几年,不用说卖十本二十本的,就是卖上千八百本,也不是什么问题啊!现在可就难了,没钱啊,到处都是饥荒,乡里的办公费,县财政还欠着我们呢,我们下乡加个油,都是自己掏腰包,我个人都为单位贴好几万了,每个月工资都贴进去了……”

  “知道你不信,但这一切的的确确都是真的,现在财政极为困难啊!……你没有身在其中,是不明白的……”邹书记说。

  “乡里肯定没钱,不过可以这样办,最近几天,我可以派个人下去拿你一些书,让他把书钱直接给了你!”邹书记说。

  “我现在正在开会,先不说了,你等他的电话就是了!”说完,邹书记挂断了电话。

  腊月二十八晚上,M也没等到邹书记派来买书的人,眼看年关临近,当年因出书欠人家的债至今尚有一些没有还清,有位债主已经打电话催问好几次了。无奈,M只好又给邹书记打电话,可是,不是打通了没人接就是关机。

  万般无奈之际,M决定明天亲自到河西台乡跑一趟。如果振明只是普通的同学,他是拉不下这个脸来的,他们俩的关系,当年真的非同一般,初中三年,二人住同一个宿舍,在一起打过两年饭,还曾经同桌整整一年,两人好得简直形影不离,这样的关系,使M有足够的底气前去“捂”他。

  “只要把这家伙捂住了,他就别想再推,不但得帮着卖些书,而且午饭也得他来管,不好酒好肉的招待还不行,哈哈!”M洋洋得意地想。

  第二天一大早,M将他那个卖书时常用的包装得满满当当,背起来,骑上电动车就出发了。当然,他不会忘记带上充电器,因为河西台是距县城最远的乡,而且向西一路上巴爬,中间不充些电,是无法返回的,况且天气这么冷,电动车的续航里程远不及夏天。

  M迎着刺骨的寒风,骑行几十里,半上午的时候,终于来到了河西台。远远地看到乡政府敞开的大门,M不由一阵欣喜,看来这次不虚此行。根据今年的放假通知,今年这个春节,各机关除夕下午下班后才能放假,而且上边三令五申,不准私自离岗,巡视组会到各地检查,发现有不到岗的情况,一定严肃处理,乡政府的工作人员,一定都在上班呢,振明作为乡里的一把手,肯定也在这里坚守,在这过节的气氛越来越浓的时刻,他若带头离开,大家还不一哄而散了?

  “今天一定能把他逮住,这次背来的这包书,就扔给他,让他看着办!”M不由一阵窃喜,不顾满面风尘,急切地向大门口走去。

  进了大门,M看到乡政府大院里空荡荡的,几乎没什么车辆,也听不到一点人声,这情景让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,如同被浇了一瓢凉水,刚才的激情顿时消减了一大半。

  乡政府办公室的门口都没有门牌,因而无法知道书记住在哪个屋,M只好走到最西头,自西向东,决定一个办公室挨着一个办公室地敲。

  M掀起门帘,在第一个办公室敲了好半天,没人回应,无奈,他只好轻喊一声:“有人吗?”仍无人回应。于是,他只好试着拧了一个门把手;门把手是活的,门没有锁,M的心不由又燃起希望的火苗:门没锁说明乡政府的工作人员一定还在,只要人在,就有希望,即使老同学振明不在,找到乡长或人大主席,或者副书记副乡长宣传委员组织委员之类的官,然后打出振明老同学的名号,兜售出几本书,兴许也有希望。

  M轻轻一推,门开了,一股热气扑面而来,他向墙上一望,空调开着呢,他心中希望的火苗燃得更旺了起来:空调都开着,人必然在,这毫无疑问。

  “怎么回事呢!”M一边张望一边嘀咕道,然后随手把门关上,走到第二个办公室前。

  M掀起门帘,发现第二个办公室的门敞开着,只是屋里仍然没人,这个办公室不但空调开着,电灯、电脑也都开着呢。

  “怎么回事呢,不过既然什么电器都开着,人肯定没走远,也许一会儿就回来了呢。”M一边思忖一边走向第三个办公室。

  一楼的办公室都走了个遍,各屋情形同前两个办公室大同小异,电器大都开着,门也是有的虚掩,有的敞开,然而人却不见踪影,整个一楼,只有一个办公室是真正锁着的。

  M垂头丧气地下了楼,又在院里发了一会儿呆,拿出手机,又给邹振明打起电话来,每次打通后,电话都是响一两声,就突然断了,M不知道是怎么回事,于是,犹豫了一会儿,他只好推起电动车,出了乡政府大院。

  M决定到河西台镇的街里走一走,看有没有饭店开着门,好去吃些东西,哪怕吃碗面也行,总不能饿着肚子返回。由于走得仓促,早晨就没吃多少东西,现在已经有些饿了,再说这么冷的天气,一路上M快要冻僵了,在饭店里起码能暖和暖和。

  然而,整个街道不但没有一家饭店开着门,连一个行人都很少能遇到,只是偶尔有一辆车,从街上疾驶而过,扬起一阵灰尘。除了饭店,其它的店铺也都大门紧闭,有的估计已经关门歇业好长时间,门口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和煤屑,店铺的门面肮脏灰暗;招牌也非常陈旧,有的已经破损,在西风中摇晃着,发出吱吱的声音。

  M知道,这种萧瑟荒凉的境况,多半是因城市化的推进,人们大都陆续搬离所致,多年前,他曾经来过这里,沿街有好几家饭店呢,还有其他一些店铺,人气还比较旺,想不到现在败落成了这个样子。

  “连个人毛都没有,还想卖书,卖给鬼啊?!”M不由悲叹道。大老远跑来,居然是这个结局,真是太丧气了。

  突然,M的大脑灵光一闪,心说:“也许乡政府的全体人员下乡去了,即将过年了,一定是深入农民家里送温暖去了!一定是这样,先不要急着走,也许中午的时候,大家就回来了呢。“

  “距离十二点还有一个来小时,先去哪儿转转呢?总不能就这样喝上一个多小时的西北风吧!这里是个风口子,特别冷,得找个地方避一避才是。”M一边想一边张望。突然,他看到,乡政府对面的斜坡上,有一座崭新的建筑,大门口挂着一个牌子:河西台乡卫生院。

  “去卫生院碰碰运气吧,如果有人的话,进去避一避风,等天气再暖和些再返回,顺便给电动车充会儿电。”想到这里,M跨上电动车,向卫生院驶去。

  想不到卫生院居然有人,而且是院长本人在值班,M不由暗自庆幸,急忙像取经路上的唐三藏那样,双手合十,置于胸前,说:“敝人自苍山县第一中学而来……”

  “对,我是苍山县第一中学的历史老师……”M以极快的语速,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,然后将此行目的和盘托出。

  院长倒是极好说话,扯过一条带着插座的电线,让M先给车充上电,然后问M都卖些什么书。

  M把沉重的背包放到院长的办公桌上,打开后,先从里面取出《兰花香》,向院长晃了晃,说:“看,这是我的第一部长篇……”

  “《兰花香》!我听说过这本书,今天终于见到作者了,很荣幸啊!大作家,了不起!”院长竖起大拇指,半真半假说夸赞道。

  M竭尽全力才将狂喜的心情压抑住,装作非常谦虚的样子,说:“什么作家,在家坐着呢……不值一提的事,老皇历了。”

  “有!”M乘机回答道,然后把手伸入包中,同时脑袋也向包内探去,过了好一会儿,终于取出厚厚的两大本书,说:“看,这是去年出版的!”

  “出版社本打算给印成上中下!考虑到成本问题,我竭力要求,人家终于才给印成了上下!如果将《兰花香》比作小草,那《枣花香》就是参天大树!”M吹嘘道,他实在无法左右自己兴奋的情绪了。

  然而,到了最后,当M提出是否能支持两套的时候,他的心立即就凉透了,因为院长将两套书往M面前一推,说:“送两本可以,买就免了,单位实在没钱!”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。

  M又像唐僧那样,将双手合十,置于胸前,央求道:“没您说的那么严重吧,两套书,百八十块钱,您这么大单位,总不会没有吧。”

  “你不知道,现在的钱真的紧得很,整整一年,上边都没给拨一分款,医院穷得快揭不开锅了。”院长无奈地说。

  “个人?快别说了,我们快半年不发工资了,不光工资发不下来,而且医院的办公经费,我都贴了不少了,等过了年,看财政上能不能拨下款来吧,眼看就要过年了,年前是没希望了。”院长说。

  “我刚从乡政府出来,一个人都没找到!怪得很,乡政府尽管没人,但大门敞开着,办公室也都开着,屋里的空调、电脑等,也大都开着,但就是没人,唱空城计呢?是不是下乡去了?”

  院长冷笑一声,回答道:“开什么玩笑,都什么时候了,还下什么乡!眼看就要过年了,都回家了。”

  “不是说今年公务员的年假从除夕下午下班后才开始吗?今天才二十九,不怕被巡视组查到挨处分吗,私自脱岗,说重不重,说轻可不轻呢。”

  “这地方山高皇帝远的,谁来这里巡视,况且上级已经有了将这个乡撤掉的动议了,全乡常住人口已经不到一千,实在没有保留的必要了,前年,就有传言说要把河西台合并到相邻的石窝乡。”

  “你给他打电话啊,先约好了,你在县城找他,到他家里找,你们不是很铁的老同学吗?”

  “我……那我就等回到县城后,到他家里找他,不过,这几本书,您还是拿上一本吧。”M仍死皮赖脸地乞求道。

  院长重新拿起那本《兰花香》,看了看封底,说:“这么贵,谁要呢!”说完,重新把书扔到了桌子上。

  M从对方口气中觉得有门儿,连忙说:“不要看定价,打一半折,怎么样?定价五十元,我卖你二十五!不,卖二十,如何?您只需给上二十元就行。”一边说,M用合十的双手不断冲院长打躬作揖。

  院长又拿起书,翻看了一会,内心似乎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,终于勉强说:“好吧,看在你跑了这么远的份上,就买下你这本书,可怜实见儿哩!”

  听院长这样说,M将合十的双手举过头顶,更加忙不迭地作起揖来,折腾了好半天,才将手机的收付款打开,让院长将二十元转到了自己的手机上;然后,M又一次双手合十,举过头顶,来了一番千恩万谢。

  等M消停下来,院长语重心长地说:“你这样卖书可不行啊,跑上一整天,又能卖出去几本?”

  “为什么不找找黄永亮呢?他要帮你推一推,力度该多大啊,你还用这样难吗,这样无头苍蝇似地乱跑,实在没多大价值。”

  院长顿感无话可说,片刻之后,只好点头承认道:“也是,同行是冤家嘛,就如同我们当医生的,在同一个地方开诊所,哪个愿意别人超过自己!……那你找一找周改珍啊,她又没出书。”

  “我当然知道了,县作协主席嘛!说实话,当年我也曾是文学爱好者,否则也不花二十元买你这本书!……周改珍的能力可不一般啊,她要帮你推的话,就是有几千本,也不够卖啊!”

  “我何尝不知,但求她帮着推销书,就别想了,不用说不会帮忙,去年冬天,大约也是快过年的时候吧,因为我卖书的事,人家还打电话把我大骂了一通呢。”

  “她觉得我这样卖书,给县作协丢人了,因为我也是县作协会员,而她是县作协的主席。”

  “那她就更不该骂你了,作为作协主席,应该维护作协会员的利益,积极助推会员作品才是,这都是她分内之事啊!这么说吧,苍山县二十多万人,谁都可以因你卖书而骂你,唯有她不能,除非她不再当这个作协主席。”

  “但人家不这样想,有什么办法呢!也许是因为很多关于我卖书的不好的话传到她耳里了,她也觉得我这样做不好,才不得不冲我发火吧。”

  “她可以向这些人做些解释,讲一讲文学工作者的不易,争取大家理解,大家能支持的话最好,不愿支持也无所谓,帮是人情,不帮是本分嘛,作为作协主席,这样说不是挺恰当嘛。”

  “算了,不提她了,时间不早了,我是不是该走了?”说着,M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。

  “那好,返回县城好几十里路呢,还是别耽误了!我也要回去了!你回到县城后,给邹书记打电话,或者直接到他家里找他都行,他掌握的资源丰富,一定能帮你多卖一些。”

  “公家的东西嘛,都是无所谓的事,再说都是些办公用品,能值几个钱?另外,你看不到这乡里都没什么人烟了,人都没了,谁还来偷?”

  M骑着电动车,出了卫生院,回到通往县城的大公路上,才说要向县城方向驶去,后又犹犹豫豫地停了下来,思量一番,他决定还是再到乡政府看一看。

  “万一院长诳自己呢,说不定邹书记真的是深入各村各户送温暖去了,现在已经返回乡政府了呢!再去看看吧,反正已经来了,来一趟这么不容易,不差多走这么百八十米路。”于是,M掉转车头,上了那个通往乡政府的斜坡,又来到乡政府大院里。

  将电动车支好,M又逐一到各办公室探察一番,仍然连个鬼影儿都没遇到,无奈,他只好叹一口气,推上电动车,准备返回县城。

  “来回一百几十里路,只卖了二十块钱的书,唉,这一趟太狼狈了!”M伤心得几乎掉下泪来。

  就在这时,M突然听到一阵“嗡嗡嗡”的声音传来,声音不大,但听得清清楚楚。M循声寻觅,很快发现声音来自院子东南角一带。

  原来,这里有一个水泥作的阶梯,通过阶梯就进入了负一层,下边状况如何,不得而知,至于嗡嗡声是什么发出来的,更是无从知晓。

  就在这时,一股饭菜的香味,通过负一层升腾了上来,M使劲吸了吸鼻子,口水不由渗满了口腔。奔波了多半天,一直水米没沾牙的M,早就盘算着到哪儿吃点饭呢,尽管只卖了二十块钱的书,但也不能饿着肚子回家啊,况且天气这么冷,一路寒风凛冽,不吃些饭暖暖身子会冻坏的。

  想不到里面挺宽敞,有一个厨房,里面锅灶齐备;有餐厅,餐厅里桌椅摆放整齐。两个大约五六十岁的女人正在厨房内一个大锅前做菜,一笼馒头已经蒸熟,在一边放着。菜也快要熟了,里面有土豆、白菜、粉条等,M仔细看了看,没有发现猪肉、牛肉等肉类,似乎连豆腐都没有。尽管不是什么很好的饭菜,但正所谓饥不择食,M的肚子不由被引得咕咕叫,涎水也急剧分泌起来。

  “看来是乡政府的内部食堂,既然在做饭,想必乡政府的工作人员一会儿就来了,也许很快就能见到邹振明了。”M心中又燃起了希望。但他转念又想:“乡政府的干部们,难道就吃这样的饭?还不如我们学校食堂的伙食水平高呢,况且就要过年了。在农村,即使多年前,老百姓的日子还不太好过时,腊月二十九也要烫壶枣杠子酒,弄个肉菜喝几盅呢。

  M此时饿得已经肚子发了慌,没有回答女人的问题,心说:“这肯定是乡政府的内部食堂,今天我既然来了,尝尝河西台乡政府的饭,也算不虚此行——”一边想,他便双手合十,置于胸前,如同卖书时那个惯常的标志性动作,同时说道:“我想吃你们一顿饭……”

  两个女人对视一眼,不约而同地轻声说:“讨饭的来了,叫化子……”声音尽管不高,但M仍然听得清清楚楚,他直想骂道:“谁是讨饭的?你们说谁是讨饭的?你们凭什么狗眼看人低!”但他知道在人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,但他还是想摆一摆谱,于是高声说:“今天在你们这儿吃一顿饭,不白吃,给我记下账——记到邹书记的账上,钱由他来付便是。”

  两个女人不由又对视一眼,嘀咕道:“叫化子来了。”说着,其中一个离开锅台,到了装着馒头的笼屉前,一手将笼屉抬起,向里面望了望,寻到一个表皮开裂的馒头,抓了出来,回头递给M,说:“给,拿上吃吧。”

  “菜呢,只给一个馒头怎么行?来,盛一碗菜!”一边说,M走到盛放着碗筷的柜子前,拿出一个碗和一双筷子。

  “我当然要吃菜了,这样干吃馒头如何下咽?”说着,M将碗放到了锅台,让女人为自己盛菜。

  女人很不高兴,不过还是勉强为M盛了半碗菜。M端起菜,拿着馒头,打算到餐厅里的一张大圆桌边坐下来慢慢吃。

  这时,直听外边一阵嘈杂声,两个女人惊慌地说:“你干什么,快出来,躲到那边吃去,我们这是为防火员做饭呢!都是有数的东西,偷偷给你吃,施舍叫化子,会挨骂的,甚至人家会把我们解雇了,为了可怜你这乞丐,把我们的饭碗砸了,你说你对得起我们吗?快点儿,躲到那边去。”两个女人向西头指了指,然后一起动手,一个拉扯,一个从后边推,要把M轰进厨房西边那个屋。

  两个女人小心紧张的神情,从上而下的急促脚步声,M手里的这个表皮开裂的馒头,半碗劣质的杂烩菜,陌生的环境……这一切形成了一个特殊情境,M不由被这情境同化,突然间觉得自己如同在作贼,开始是半推半就,后来干脆主动地西边的房间逃去。

  M一进入房间,门便被从外面“嘭”地关上,然后“咯巴”一声落了锁。顿时,M失去了自由,他既为此而窝火,又因为安全感而庆幸,于是,他干脆将碗放置到一个破旧的堆放杂物的破旧桌子上,然后一坐到一个米袋上,慢慢地吃起饭来,他知道,待刚进来的这群人吃完饭离开后,两个女人自然会把锁头打开,放他出去的,他大可不必担心被拘禁在这里无法离开。

  一边吃饭,M开始一边观察起整个房间来,他很快明白过来,这是食堂放置粮油蔬菜等物品的房间,算是个储藏室。

  直到快要将饭吃完的时候,M突然意识到,自己刚才真的不该对那两个女人那么“配合”,太不该了,好像自己真的是四处乞讨的叫化子似的,真的,他越想越懊悔。不过,现在他被锁在这里了,说什么都没用,M明白,在防火员离开前,两个女人是不可能给他把门打开的,一切只能等出去了再说了。

  好在这些防火员吃饭倒也利索,也可能是因为要赶回山上“防火”,不到半个小时,一行人便嘈嘈杂杂地离开了,随后,M听到钥匙开锁头的声音,紧接着门被打开了。

  M早已把饭吃完,他拎着空碗和一双筷子,背着包出了屋——不知是因为紧张,还是其他什么原因,M一直没把背上的那个包卸下来,这时,方感觉极其沉重,脊背被压得酸痛酸痛的。

  “我把碗给你们洗一下吧。”M说,他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,他要努力表现出自己的素养来,以实际行动表明自己并是不叫化子。

  “不用了,你走吧,以后不要来了,你们吃百家饭的,不能盯住一家要,你要是再来,我们就无法再你吃的了,你别说我们心肠硬。”其中一个女人说。

  “吃百家饭的……”M复述了一下女人刚刚说过的这句话,随后再也无法忍下去了,于是把碗筷放下,然后盯着这女人,质问道:“你凭什么说我是吃百家饭的?”

  “凭什么……你们这些乞丐,挨门挨户的乞讨,可不就是吃百家饭的嘛,说了你一句,你还有气了?叫化子!”女人也有些恼了。

  “你从哪儿看出我是乞丐了?你说!你何以觉得我是乞丐?我脑门儿上写着‘叫化子’三个字了?”M的火气更大了,几乎是在大喊大叫。

  “从哪儿看出你是乞丐了?一看你就是乞丐!你身上的每一根毫毛都透露出你是一个讨吃子,你就别狡辩了,讨吃子就是讨吃子,人穷了要点饭吃,也算不上太丢人,装腔作势骗吃骗喝就是你的错了。”一个女人说。

  另一个女人说:“我奶奶小时候就曾经跟着她娘过好几年饭,我奶奶是甘肃的,奶奶的娘死了后,就一路讨饭来到了咱们青海省苍山县,那时她已经十几岁,到我们村后,有人就撺掇我老奶奶,收留了她,然后把她嫁给了我爷爷,后来,尽管有吃有喝了,但大家一看她就觉得她仍像个讨饭的。”

  “就是啊,什么骨头什么肉,换了行业,慢慢才能换骨头,多年要饭的人,就是当了皇上,短期内也像个要饭的。”

  两个女人一唱一和,尽管不再明着指向M,但她们的每一句话都是针对他的。M越听越生气,直想亮出自己的底牌,如果说“著名作家”是自封的,无法服众的话,那么,自己是苍山县第一中学的历史老师,拥有硕士学历,教高中呢,这些可都是千真万确的,实在不行可以把工作证、学历证书、教师资格证等拿出来,甩到她们面前,堵住她们的嘴。

  然而,M知道,这样一来,这事传回学校,如果领导震怒,觉得丢了单位的人,没准儿真会把自己轰走的。说实话,对县作协主席周改珍,M是一点儿不怕的,当不当县作协会员,也完全是无所谓的事,反正作协又不给发工资,也不会给一分奖金和补贴。因而,M一点儿都不鸟她,尽管这两年她又有了更高的头衔——兼任了市作协副主席。

  但自个儿的单位就不同了,M太清楚饭碗的重要性了,因此,出了单位,他可以趾高气扬,目空一切;但在单位,他一直是低头走路,夹着尾巴作人。不用说在校长书记面前,就是面对一般中层,他也一直都是点头哈腰,对于普通同事,也都是采取绝不得罪的原则,对每个人都客客气气,谁要求他帮忙,他都是有求必应,同事谁家有红白喜事,他也是尽量参加。

  “所以,万不可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,被人看作乞丐就看作乞丐吧,忍一忍风平浪静。”想到这里,他决定不再与这两个女人纠缠,立即离开。

  可是,就在他转过身,欲踏上阶梯,准备返回乡政府院里的时候,其中一个女人却快速走上前来,在M的那个鼓鼓囊囊的包上摸了一把,说:“还一直说自己不是讨吃子呢,看这是什么,这不是讨来的干粮吗?当年我奶奶跟着她娘要饭时,也是这样,背着个袋子,讨得干粮多了,就装起来,背回去让一家老小吃!”

  M直想把包打开,将里面的书一本本地甩到她的脸上,让她知道自己错了,再骂一句:“你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!”

  但M很快就明白这样不行,因为书上有作者简介,还附有自己的照片,会立即将自己的信息暴露出来,自己跑了和尚跑不了庙。

  回到县城时,太阳已经偏西,在路上,M已经做出了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定,因而一到家,他便立即将这个决定付诸实施,一秒钟都不能再拖延下去了,于是,他拿起手机,翻出一个手机号,拨了出去。

  M说:“是老李吧,你在哪儿?开上你的三轮车过来一趟,给个活儿,还记得我住哪儿吧,万博山水城四号楼一单元!当年你给我拉过书,我的《兰花香》和《枣花香》,不就是你从物流公司给我拉过来的吗……你来了直接把车停到我单元门口……”

  “记得,当然记得,我今天在县城揽活,现在在县医院对过的桥上,才说要走了,幸亏你这时打过电话来了。”老李回答。

  “那你立即过来,我家里还剩不少书,你全部给我拉上,拉到东湾的河滩里!多少钱?十块怎么样,这么近,不过几百米而已。”M说。

  “都是老熟人了,我不要晃儿,二十块钱,怎么样?快要过年了,这么冷的天气,我出来揽活也不容易,对了,书不太多吧。”老李问。

  好在有电梯,老李也积极帮忙,因而,尽管剩余的书也不少,二十多分钟后,就全部被装到了老李的三轮车上了。

  “拉到东湾的河滩里干什么呢?天已经擦黑了,想在那里摆摊儿卖书,也得等明天吧?再说了,你为什么不早摆,腊月二十二三就开始摆,也许真能卖几本,这段时间,卖对联年画的,都在那出摊儿,生意还算火。可是,明天都除夕了,大家该买的基本都买下了,都该在家过年了,还能有几个人……想出摊儿你早点,腊月二十二三你就到那摆摊才是……”老李喋喋不休地说。

  几分钟后,他们便来到了县城东湾的河滩里,车刚刚停稳,M就站起来,用脚往下踢书,一边踹一边骂。但书其实是死沉死沉的东西,每一包有几十斤,很难踢下来,于是只好用手提起来往下扔,每扔下一包就大骂一句。

  书被卸下不到一半,M气喘吁吁地跳下车,将其中一包书扯开,突然,他想起来了什么,自言自语地说:“看这事儿,忘买一个打火机带上了……老李,把你的打火机借我用一下。”

  “给我就是了!”M接过老李递过来的打火机,“啪”打着,向刚刚扯开的一包书凑去。

  “你别管,不把它们烧了,难解我心头之恨。”一阵小风刮来,把打火机吹灭了,因而,M未能将书引着。

  老李扑上前去,想要抢M的打火机,这时,直听“啪”的一声,打火机又被打着了,M右手举着打火机,左手捂着打火机的小火苗,又一次向书凑去。

  老李一脚踏上去,将火踩灭,然后抓住M,问道:“M老师,今天这是怎么了?为何烧起书来了,我知道,你是最爱书的。”

  “你别管,我已经想好了,在过年之前,必须将家里的书全部付之一炬,否则难解我心头之恨。”

  “书不容易卖,是不是?但也不能烧掉啊,实在不行可以卖破烂儿啊!这一车书,没有一千斤至少也有八九百,这么好的纸,挺贵呢,卖破烂也值五六百啊,总比这样烧了有价值吧。更主要的是,你这样放火,可不是闹着玩儿的,一会儿城管、公安就都来了,拘留罚款还是轻的,判刑入狱都大有可能啊!国家现在对放火这类行为管得最严了,今年冬天,我们村有个老头儿,因为燎地边,并没发引发严重后果,只烧了自家几棵小树,但仍被抓进去了,家人花了不少钱,人还没放出来呢!你如果还要点火烧书,这个年,我看你也想进里边过了,是不是?还不把你爹你娘气死!”老李极力劝阻道。

  老李的一番话把M惊醒了,他是个胆小怕事的人,不敢再点火,他站在暮色的寒风中,自言自语地道:“可是,不把这些书烧掉,实在难解我的心头之恨啊!”

  “什么心头之恨!你有多大的委屈,值得你把书烧掉,不要同钱过不去了,听我的,把书还装回车上,拉到废品收购站,怎么也能卖几百块钱,明天回家,买些年货,好好与父母过个年吧。”老李一边说,一边夺过M手里的打火机。

  到了废品收购站,尽管天儿已经黑透,但收购站的老板仍在,看来老李与他还比较熟,老板随后翻看了几下,便让老李把车直接开到地磅上,然后过称,去皮,净重果然整整一千,废纸六毛一斤,这样算下来,一共正好卖了六百块。

  “给你微信转账还是现金?”老板一边问,一边提起一包书,随手把它扔到旁边那个巨大而又肮脏的废纸堆里。

  M收到废品站老板转过来的六百元,立即将这笔钱转给了一个朋友,然后在对方的微信上留言道:老张,因出书借你的钱,今年又无法还清了,今天卖了六百元的书,尽数转给你,剩下的欠款,只好来年慢慢还了,实在抱歉!顺祝新年快乐,万事如意!

  【作者简介】苗卫芳,男,1971年生,河北人,毕业于河北大学历史学院,获历史学硕士学位;作品有长篇小说《二月兰》、《枣花》;《天使的心路历程》和《第303号病室》(与福建著名作家梁爱林合著);现供职于河北阜平中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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